《读客经典文库:鼠疫(永恒的经典!《鼠疫》带你看懂疫情下的谣言、恐慌与真相!巴黎索邦大学文学博士万字导读,精装珍藏版)》

(法)阿尔贝·加缪 74个笔记


第一部 只见电文上写道: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闭。

◆ 男人和女人,要么在所谓的做爱的行为中,快速地相互餍足,要么在婚约中长相厮守。这两种极端之间,往往找不到折中。这也算不上独特。在奥兰如同在别处一样,大家都没有时间,缺少思考,不得不相爱而又浑然不觉。

◆ 第二天,四月三十日,天空晴朗,湿度较大,微风习习已有暖意,从最边远的郊区带来鲜花的芳香。早晨街上的喧闹声,似乎比往常更热闹,也更欢快,我们的小城经历了一星期惶恐隐忧,这天总算解脱出来,全城呈现出春回大地的景色。

◆ 在鼠患期间,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现在却不置一词了。这是因为老鼠死在街头,而人则死在家里。报纸只注意街头发生的事件。

◆ 面对一场爆发的战争,人们总是这么说:“这仗打不久,这么打也太愚蠢了。”毫无疑问,一场战争肯定是愚蠢到家了,但是愚蠢并不妨碍战争会持续很久。人若是不总为个人着想,那么就会发觉,原来愚蠢是常态。在这方面,我们的同胞又跟所有人一样,他们考虑自身,换言之,他们是人本主义者:他们不相信灾祸。灾祸无法同人较量,于是他们就认为,灾祸不是真实的,而是一场噩梦,总会过去的。然而,并不是总能过去,噩梦接连不断,倒是人过世了,首先就是那些人本主义者,只因他们没有采取防范措施。我们的同胞,论罪过也并不比别人大,只不过他们忘记了应当谦虚,还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这就意味着灾难不可能发生。他们继续经营,准备旅行,发表议论。他们怎么能想到鼠疫要毁掉他们的前程,打断他们的出行和辩论呢?他们自以为自主自由,殊不知,只要还有灾难,就永远不可能自主自由。

◆ 他这样一副尊容,再加上修道院修士的走路姿态,善于溜墙根,悄悄进门,还有一股酒窖味和烟味,浑身上下猥猥琐琐,一看便知,想象不出他会在别的什么职位,只能坐在办公桌前,专心核对城里浴室的税收,或者为年轻的文秘收集资料,以便起草报告规定清除生活垃圾的新收费标准。即使在毫无偏见的人看来,他天生就是这块料,也只配临时在市政府干些辅助工作,在平庸而又不可或缺的岗位上,每天挣六十二法郎三十生丁。

◆ 我们这座城市每天晚上都如此。周围各个街区刮起微风,吹来窃窃私语、烤肉的香味,自由的欢乐而芬芳的喧闹,因吵吵嚷嚷的青年拥上街头而渐渐充斥整条街道。夜晚,看不见的轮船高声鸣叫,大海的浪涛和人流的涌动汇成喧嚣,这是里厄从前熟悉并喜爱的时刻,今天却由于他了解的种种情况,让他感到压抑了。

◆ 夜晚,街上熙熙攘攘,还是同样的人群,电影院门前照样排起长队。况且,瘟疫仿佛减退了,一连数日,每天统计只有十来个死亡病例。接着,数字又像火箭似的,骤然上升。死亡人数重又达到了三十来例的那天,贝尔纳·里厄看着官方电文,省长递给他电文时还说了一句:“他们害怕了。”只见电文上写道:“宣布鼠疫流行。全城封闭。”

第二部 我们的同胞在不安的情绪当中,仍保持原来的印象,觉得这无疑是个严重事件,但也只是暂时现象。

◆ 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避免这场精神崩溃的同时,实际上也就舍弃了十分常见的时机,不能躲进将来同家人团聚的欢乐景象中而忘掉鼠疫。他们就是这样,跌落在顶峰和深渊之间,上不上下不下,飘浮在那里,哪儿像活着,只是一天天毫无方向地混日子,沉湎于枯燥乏味的回忆,形同漂泊的幽灵,想要汲取点力量,也只能接受扎根在痛苦的土壤里了。

◆ 每天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看到在尘土飞扬的城中游荡的人,无疑正是他们:那是他们在默默呼唤唯独他们才熟悉的黄昏,以及他们家乡的清晨。于是,燕子的飞翔、暮晚的露水,或者太阳时而遗忘在冷清街道上的几抹光线,诸如此类的难以捉摸的征象、令人困惑不解的信息,都在供养着他们的思乡病。这个总能为人解困的外部世界,他们却闭眼不看,固执地耽于他们那些过分逼真的幻景,竭尽全力追寻一片故土的景象:某种形态的光束、两三座山峦、钟爱的树木和女子的面容,凡此种种所构成的一种环境,在他们看来是任何东西都取代不了的。

◆ 人人都得单独面对苍天,一天一天混日子。这种普遍的消沉,久而久之就可能磨砺人的性格,但是眼下却开始让人变得目光短浅了。

◆ 处于这种极度孤寂的境地,最终谁也不指望邻居来相助,每人都独守自己的忧虑。我们当中如果偶然有人想交交心,或者谈一谈自己的感受,那么对方无论如何回应,大多时候总要伤害他。于是他发觉对方和他所讲的风马牛不相及。他所表达的,确是他多日思虑和苦楚的由衷之言,他想要传递的形象,也是在等待和情欲之火上长时间炖出来的。对方则相反,想象这是一种常见的激情、市场上叫卖的痛苦、系列化的忧伤。对方不管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应答的话总是显得虚假,这样的交谈还是放弃为好。

◆ 既然找不到真正的心灵语言,他们就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采纳市场的语言,说话也模仿那些老生常谈,模仿那种普通关系和社会新闻的风格,差不多就是每天的新闻了。在这方面也同样,切肤之痛往往用谈话中的陈词滥调来表达。唯有付出这种代价,鼠疫的囚徒们才可能博得门房的同情,或者引起他们的听众的兴趣。

◆ 这个故事后来的情况,据格朗说就很简单了。跟所有人一样:二人结了婚,还有点相爱。格朗有了工作,工作特别忙,也就把爱情置于脑后。雅娜也得干活,因为办公室主任并没有履行诺言。讲到这里,必须有点想象力,才能明白格朗所讲的意思。工作一累,他回家就随随便便了,越来越沉默寡言,没有支持他年轻的妻子维系他还爱她的念头。一个工作忙碌的男人,家境贫苦,前程逐渐渺茫,坐在晚饭桌边一句话也没有,在这样一个小天地里,就没有激情欲火的位置。也许,雅娜内心已经苦不堪言,然而,她还是留了下来:人有时会长期忍受痛苦而不觉得。一年一年这样过去。后来,她走了,当然不是独自一人走的。“当初我很爱你,但是现在我累了……我也不是很开心地离开,但是,不见得非需要幸福才重新开始。”雅娜给他写了信,内容大致如此。随后,就轮到约瑟夫·格朗痛苦了。他也本可以重新开始,里厄就向他指出了这一点。可是没办法,他就是不自信。

◆ 最后,主任还试图劝慰朗贝尔,让他也要注意到,他在奥兰能发现一篇有趣报道的题材,如果全面考虑,任何变故都有好的一面。说到这里,朗贝尔耸了耸肩膀。这时,他们走到了市中心。“这实在愚蠢,大夫,您能理解。我不是为了写报道才生在世上的。我生在这世上,也许是为了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难道这不合情合理吗?”里厄则说不管怎样,这听起来倒合乎情理。

◆ 在这过劳的几星期之后,在这全城人拥上街头兜圈子的所有暮晚之后,里厄方始憬悟,他无须再抵御怜悯之心了。当怜悯成为无用之物时,大家就都鄙弃了。大夫在这些疲惫不堪的日子,在这颗慢慢封闭的心灵的感受中,找到了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自己的任务会因此而轻松些。

◆ 他们从内心深处不肯接受这种打击他们的突发事件,但同时又明显感到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许多人还一直抱有希望,瘟疫会很快停止,他们和家人能幸免于难。因此,他们还感觉不到必须如何如何。在他们看来,鼠疫纯粹是个不速之客,既然来了,总有一天要走的。他们害怕归害怕,但是并不绝望:时候还没有到,他们不该把鼠疫视为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没有忘记鼠疫之前他们所能过的日子。总而言之,他们还在期盼。他们对待宗教也像对待其他许多问题一样,鼠疫赋予他们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既不冷漠,也无激情,可以用“客观”一词来界定。参加祈祷的人,大多数都认可一名信徒在里厄大夫面前讲的话:“不管怎么说,这也不可能有什么害处。”

◆ 过不了多久,我们的城墙里就只有疯子了

◆ 每天早晨,他坐在露天座上,面对一杯常温啤酒,读一份报纸,希望从报上发现这场疫病即将结束的一些征象,还观看街上来往行人的面孔,但是又把头扭开,他憎恶他们那种愁眉苦脸的表情。无数次读过对面各商家的招牌、业已停售的名牌开胃酒的广告之后,他便站起身来,沿着市里的黄色街道游逛。孤独的散步者,泡咖啡馆,泡完咖啡馆再去饭馆,朗贝尔就这样混到晚上。

◆ 咖啡馆里空荡荡的,朗贝尔坐在那里,活似一个游魂。见此情景,里厄不禁想,这正是他失魂落魄的时刻。不过,也是在这种时刻,所有被囚禁在这座城里的人,都同样感到了失落无助,必须有所行动,以求早日解脱。里厄转身走开。

◆ 不管怎样,不满情绪确实在不断增长,行政当局担心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认真考虑应采取的措施,以防止处于水深火热的民众起来造反。各家报纸刊登政府重申禁止出城的法令,并威胁违令者要受牢狱之苦。多支巡逻队全城巡视。在晒得滚烫的空荡荡的街上,往往先闻嗒嗒的马蹄声,然后才看见骑警从两边门窗紧闭的房舍之间通过。巡逻队远去了,满负疑虑的寂静,又重重地压到这座受威胁的城市上。时而还能听到短促的枪声,那是特别行动队,遵照最新的法令,捕杀可能传播跳蚤的猫和狗。这种短促的枪声,越发加重了全城警戒的气氛。

◆ 自不待言,他关注着鼠疫总体的进展,准确地记录了由广播电台标出的瘟疫的一个转折点,即广播电台不再公布每星期死亡几百人,而是每天死亡的人数:九十二人、一百零七人、一百二十人。“报纸和当局在跟鼠疫斗智,他们自以为这样,就从鼠疫的手中夺取了分数,因为一百三十要远远小于九百一十。”塔鲁也提到瘟疫的催人泪下或惊心动魄的场景。例如在一个百叶窗紧闭的冷清街区,住在他楼上的那个女人突然打开一扇窗户,嗷嗷大叫两声,随后又放下百叶窗,关住房间里的浓重黑暗。此外,他还记录了为防止感染鼠疫,许多人口含薄荷片,以致药店里已经脱销了。

◆ 这位老人见塔鲁对他的蜗居生活显出惊异的神色,他就大致这样解释道:根据宗教的说法,人在前半生走上坡路,后半生走下坡路,而在走下坡路的过程中,人度过的每一天,就不再属于自己了,这些时日随时都可能被剥夺,因此不能用来做任何事情,最好什么也不干才是正理。况且,自相矛盾他也不害怕,因为没过一会儿,他就对塔鲁说,上帝肯定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那些神父就没有用了。

◆ 与此同时,塔鲁还力图详细地描述疫城一天的情景,从而让人准确了解在这年夏季,我们同胞的营生与生活状况。塔鲁写道:“除了醉汉,没有人欢笑了,醉汉又笑得太过分。”接着,他便开始描述:“清晨,微风习习,吹拂着城中还冷清的街道。这种时刻,介于夜间的死亡和白天的垂危之间,似乎鼠疫也暂时缓一缓劲,喘一喘气。所有店铺都关着门,有几家店铺门前还挂上‘鼠疫期间停止营业’的牌子,表明过一会儿,不会跟其他店铺一起开门了。一些报贩背靠着街角,还睡眼惺忪,没有叫卖新闻,只是把报纸全交给路灯,那种举动无异于梦游者。过一阵,他们就要被始发有轨电车惊醒,便上车散布到全城,高举着印有醒目大字‘鼠疫’的各家报纸。‘鼠疫秋天还会流行吗?’B教授回答说:‘不会。’‘死亡一百二十四人,这是闹鼠疫第九十四天的统计。’

◆ 然而,每天晚上,总有一位接受神谕的老人,头戴毡帽,打着大花结领结,奔波在林荫大道上,不停地重复:‘上帝伟大,皈依上帝吧。’可是白费唇舌,大家匆匆忙忙,反而投向他们不了解的,或者他们认为比上帝更紧迫的事物。起初,他们以为鼠疫也跟别的疾病一样,宗教还稳坐其位。讵料,他们一旦明白这场灾难很严重,便想起了寻欢作乐。于是,白天满面的愁容,到了尘土飞扬的灼热黄昏,就化为失控的冲动和张狂的放荡,这种狂热席卷了全城市民。“我也不例外,同他们一样。有什么了不得的!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死亡根本不算什么。这次变故给了他们及时行乐的理由。”

◆ 里厄瞧了瞧母亲。母亲美丽的栗色眼睛勾引起他那么多年的温情。“你害怕了吗?母亲?”“到了我这年纪,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一天一天的时光这么漫长,我又不能待在你身边。”“我等着你也一样,反正知道你准回来。你不在身边的时候,我就想着你在干什么。你有她的消息吗?”“有哇,她最近还打来电话说一切都好。不过我也知道,她这样说是要让我放宽心。”这时门铃响了。里厄冲母亲笑了笑,便去开门。

◆ 塔鲁那双灰色的眼睛注视着里厄。“您怎么看帕纳卢的讲道呢,大夫?”问得非常自然,里厄也很自然地回答:“我久在医院里生活,不可能欣赏集体惩罚的意念。不过,您也知道,基督教徒有时就这么说说,心里从来没有真正这样想。他们内里要比表象优越。”“可是,您也跟帕纳卢神父一样认为,鼠疫有其裨益,能让人睁开眼睛,逼人思考!”大夫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如同这世上所有疾病。其实,这世上疾病的实际情况,也同样符合鼠疫。鼠疫有利于一些人的思想升华,但是,看到鼠疫给人带来的灾难和痛苦,除非是疯子、瞎子或者懦夫,才会任其摆布。”

◆ 塔鲁动了动身子,好在扶手椅上坐得舒服些,他的头探到灯光下:“您相信上帝吗?大夫?”问题同样提得十分自然。不过这次,里厄犹豫了。“不相信,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身处黑夜之中,想尽量看清楚些。好久以前我就不相信上帝有什么独特的了。”“恐怕这就是您跟帕纳卢神父的区别吧?”“我并不这么看。帕纳卢是一位学者。他看到死人的场面不多,这就是为什么,他以真理的名义说话。然而,随便一个低级的乡村教士,在他的教区为信徒做过临终圣事,听到一个垂危者的喘息,他就会跟我的想法一样,想要阐明鼠疫的优点之前,会先去照顾深受苦难的人。”

◆ “是这样,”塔鲁说道,“您本人,既然不相信上帝,为什么能表现出如此高的献身精神呢?您回答的话,也许能帮助我回答您的问题。”大夫没有从暗影里出来,说他已经回答过了,他若是相信有一位万能的上帝,那就不必治病救人,让上帝来救苦救难好了。然而,这世上任何人,也不相信存在这样一位上帝,没有,甚至自以为相信上帝的帕纳卢也不相信,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完全听天由命,在这方面,至少他,里厄,在同现实世界进行斗争,自认为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嗯!”塔鲁说道,“这就是您干这行的理念吧?”“差不多吧。”大夫回答,同时又回到灯光之下。

◆ “这种事,像您这样一个人可以理解,对不对?可是,世界的秩序既然由死亡来节制,那么人不相信上帝,不抬头仰望上帝沉默的天空,而是竭尽全力同死亡做斗争,这样对上帝也许更好些。”“不错,”塔鲁表示赞同,“我可以理解。但是,您的胜利永远是暂时的,不过如此。”里厄的脸色似乎阴沉下来。“永远是暂时的,这我知道。这不成其为停止斗争的理由。”“对,这不成其为理由。但是我不免想象,这场鼠疫对您可能意味着什么。”“是啊,”里厄接口道,“意味连续不断的失败。”塔鲁定睛看了大夫片刻,然后站起来,脚步滞重,朝门口走去。里厄随后赶上来,塔鲁似乎看着自己的脚,对他说道:“这一切,是谁教会您的,大夫?”回答冲口而出:“是苦难。”

◆ 历史总会出现这样的时刻,敢于说出二加二等于四的人被判处死刑。小学教师也完全清楚这一点。问题并不在于了解这样的推理会受到奖励还是惩罚,而在于认清二加二是否等于四。至于我们同胞中当时冒了生命危险的那些人,他们要确定自己是否身陷鼠疫的危害之中,自己是否应该与之斗争。本市许多新派伦理学家,当时竟然说,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跪下求饶。可是,塔鲁和里厄以及他们的朋友,可能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回答,但是结论始终限于他们所知道的这样一点: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进行斗争,决不能跪下求饶。问题全在于控制局面,尽量少死人,少造成亲人永别。为此也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同鼠疫搏斗。这个真理并不值得赞扬,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事。

◆ “我倒觉得,人无所不能。”塔鲁说道。“不然,人就是不能长期忍受痛苦或者享受幸福。凡是有价值的东西,人都无能为力。”朗贝尔注视他们,接着又说道:“喏,塔鲁,您能为爱情而死吗?”“说不好,但是我觉得,现在不能。”“果然。您能为一种理念而死,这一眼就看得出来。而我呢,已经厌倦了为理念而死的人。我不相信英雄主义,知道那很容易做到,也了解死了很多人。我所感兴趣的是,人要为自己所爱而活着,而死去。”里厄专心听完记者的这番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朗贝尔,语气和蔼地说道:“人不是一种理念,朗贝尔。”

第三部 到这一刻,八月中旬,可以说鼠疫已经席卷了一切。

◆ 整整一星期时间,鼠疫的囚徒们就这样拼命挣扎。看得出来,其中有些人,如朗贝尔,甚至臆想他们还像自由人一样行动,还可以自主选择。然而,到这一时刻,到了八月中旬,可以说实际上,鼠疫已经席卷了一切。因此,个人命运已不复存在,唯有一段集体的历史,即鼠疫和所有人的共同感受。感受最深的莫过于骨肉分离和放逐感,以及其中包含的恐惧和反抗。

◆ 即使在城内,当局也想到将疫情格外严重的街区隔离开来,只准许执行必要公务的人员出入。一直生活在这些街区的人,都不免认为这项措施是故意捉弄他们,不管怎样,相比之下,他们就把其他街区的居民视为自由人了。而其他街区的居民身处艰难时刻,一想到还有比他们更不自由的人,倒觉得有一种安慰了。“总有囚禁得比我们还严的人”,这样一句话概括了当时唯一可能心存的希望。

◆ 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鼠疫似乎特别喜欢袭击习惯过集体生活的人群,如士兵、修道士、囚犯等。有些囚徒虽然单独关押,但监狱毕竟是一个群体。就说本市监狱,狱卒也和囚犯一样,要向疫病进贡,便是一种明证。从鼠疫高瞻的角度来看,监狱所有人,从典狱长一直到命不值一钱的囚犯,无不判了死刑,也许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一种绝对的公正统治了监狱。

◆ 实行宵禁是唯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措施。夜里十一点开始,全城便化作石头,沉没在一片黑暗中。在挂着月亮的天穹下,城里排列着一面面灰白色的墙壁、一条条笔直的街道,从未映现过黝黑的树影,从未被游荡者的脚步声或犬吠声打扰过清静。这座寂静的庞大城池,就完全化为死气沉沉的一堆高大的立方体,中间夹杂着一尊尊默默无言的雕像:唯独这些早已被人遗忘的慈善家,或者永远禁锢在青铜躯壳里的古代伟人,还试图通过他们的石雕或铁铸的假面具,向人昭示世人曾经的光彩逐渐褪去的形象。在厚重的天幕下,在毫无生气的十字街头,这些平庸的偶像高高居于宝座上,这些冷漠的凶煞,相当形象地展现了我们进入的僵化不变的统治,起码展现了这个世界的最后秩序,即由鼠疫、石头和黑夜最终窒息一切声音的大墓地

◆ 希望体面地安葬亲人,这种意愿比大家想象中还要普遍,如果说那种安葬法起初给民众的精神造成苦恼,那么幸而过了不久,食品供应成为最难解决的问题,居民的注意力便随之转移,忧虑这种更急迫的事了。大家想要吃饭,就得排队,走各种门路,办各种手续,精力全被占用了,也就没有闲工夫去想周围的人如何死法,自己有一天死了怎么办。这样一来,物资匮乏原本是坏事,随后又显出其裨益来。大家都看明白了,如果不是鼠疫这样蔓延,本来什么事都可以心满意足。

◆ 腾出来的棺材喷洒灭菌液消毒之后,再运回医院,接着重新送葬,根据需要,多少次都不在话下。可见,丧葬的组织工作有条不紊,省长表示相当满意。他甚至还对里厄说,看历史记载,从前发生鼠疫,尸体堆在火车里,由黑人运走;比较起来,说到底,这里要好多了。“是的,”里厄说道,“同样是埋葬,但是我们不同,我们为死者做了卡片。这种进步是不容置疑的。”尽管行政工作取得了这些成绩,现在这种丧葬程序的特点还是令人不快,省政府迫不得已,就不准亲属参加葬礼了,只能容忍他们来到公墓的门口,但这也不是官方的规定。因为,就连葬礼的最后程序,情况也稍有变化。公墓最里端有一片空地,长满了乳香黄连木,在那里挖了两个大坑:一个是男尸坑,另一个是女尸坑。从这个角度看,政府还算尊重社会风俗,只是过了很久之后,为形势所迫,才丢弃这最后一点廉耻,顾不得体面了,无论男女,都胡乱一起掩埋了。所幸这种极端的混乱,仅仅标志着这场灾难到了尾声。在我们所关注的那个阶段,男女分葬还存在,省政府也特别坚持这种分葬法。每个大坑的底部,垫了厚厚一层生石灰,总在冒烟沸腾。坑边的生石灰堆成小山,溢出的气泡升到空气中便啪啪爆裂。救护车一趟一趟运送完毕,担架排列起来,让一具具略微弯曲的赤裸尸体滑落到坑里,差不多相互挨着,这时,就给尸体覆盖上生石灰,再填一层泥土,厚度适可而止,还要给后来的宿客留下空间。次日,家属应邀前来在登记簿上签字,这表明人与其他生灵,例如与狗之间,可能存在的差异:人始终可以核查。

◆ 整个夏末那段时间,秋雨连绵,每天深夜都能看见一辆辆没有乘客的奇特有轨电车,沿着海岸峭壁摇摇晃晃地行驶。居民终于知道了那是怎么回事,尽管有巡逻队禁止闲人走上峭壁路段,三五成群的人还是溜进俯瞰大海的岩壁之间,往经过的电车上抛鲜花。因此,在夏夜里,还能听见满载鲜花和尸体的电车咕隆咕隆行驶的声响。每天凌晨,至少最初几天,一片令人作呕的浓烟笼罩了东城街区。医生们一致认为,这种烟雾气味固然难闻,但是不会危害任何人。然而,这些街区的居民则坚信,鼠疫能乘烟雾空降袭击他们,要把威胁迁移;当局只好建造复杂的管道系统排烟,总算让居民平静下来。只是大风天,从城东刮来一股似有若无的气味,还提醒他们身处一种新的生存境况,每天夜晚,鼠疫的烈焰都在吞噬它的作品。

◆ 须知最不引人入胜的事情,莫过于一场灾难了,光是持续较长时间这一点,大灾大难就够单调的了。鼠疫流行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在经历者的记忆中,不像大火那样壮观而又残酷,倒像无休无止的来回践踏,所经之处一切都被碾得粉碎。不,这场鼠疫跟里厄大夫的想象不可同日而语,绝非瘟疫初起时萦绕在他头脑中的那种激情澎湃的壮观景象。首先,这场鼠疫运行良好,如同一种谨慎而无可挑剔的行政管理。

◆ 鼠疫流行的初期,他们还能清楚地记得失去的亲人,并且时时缅怀。然而,如果说他们能清晰地回忆起心上人的音容笑貌,回忆起始自哪一天,他们开始铭记心上人的幸福时光,那么他们却想象不出就在他们思念的此时此刻,对方远在天涯可能在做什么。总而言之,那一阵子,他们记忆力很好,但是想象力不足。到了鼠疫的第二阶段,他们也同样丧失了记忆力。倒不是说他们忘记了那副面容,而是说那不再是有血有肉的面容——其实这是一码事,他们在内心深处已经看不见了。于是,在头几个星期,他们就喜欢抱怨在情事爱意中,他们只能跟影子打交道了,继而又发觉,这些影子还能变得更加干瘪,乃至连残留在记忆中的那点色彩也化为乌有。这样,长久别离到头来,他们再也想象不出曾耳鬓厮磨的这种柔情蜜意了,也想象不出怎么可能有个人曾经生活在身边,他们随手就能触摸到呢?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才算步入了鼠疫的法则,而这种法则越是平庸就越有效力。我们中间再也没人满怀豪情壮志了。所有人的感受都十分单调。

◆ 我们的同胞已经随和顺从了,可以说已经适应了,只因不如此也别无他法。自不待言,他们对不幸和痛苦还有自己的态度,但是感觉不到锥心泣血之痛了。况且,就拿里厄大夫来说,他认为这恰恰就是不幸,安于绝望比绝望本身还要糟糕。从前,相分离的人算不上真的不幸,他们的痛苦中还有一点灵光,而现在这种灵光也已然熄灭了。现在,无论在街头巷尾,在咖啡馆还是朋友家中,看他们那呆呆的、心不在焉的样子,看他们眼中那种百无聊赖的神色,就会明白正是借助于他们,整座城市就堪称一座候车大厅了。至于那些有职业的人,他们做事也按鼠疫调整了步调:谨小慎微而又无声无息,人人都低首下心。相暌违的人,第一次打消了心理障碍,跟人谈谈在异地他乡的亲人,并且使用大众的语言,还以瘟疫的统计数字的角度来审视他们的别离。在此之前,他们避之犹恐不及,绝不肯将自己的痛苦跟不幸混为一谈,可是现在,他们却接受了这种混淆。他们没了记忆,也没了希望,就立足于当下了。其实,在他们眼里,一切都变为当下了。实话实说,鼠疫剥夺了所有人爱的能力,甚至剥夺了友爱的能力。因为,爱要求一点未来,而我们只剩下一些当下的瞬间了。

◆ 大家已然明白,这就等于放弃他们最为个性的方面。鼠疫初起那段时间,他们为一大堆自己十分看重的小事而苦恼不堪,生活中丝毫也不关心他人,只一味体验着个人生活;现在则相反,他们的兴趣完全放在别人感兴趣的事情上,头脑里只有公众的想法了,就连他们的爱情,在他们的心目中,也化为极抽象的面貌了。他们自暴自弃,完全听任鼠疫的摆布,有时甚至但求长睡不醒,还不由自主地想道:“腹股沟淋巴结炎,赶紧完蛋!”其实,他们已经处于睡眠状态,而整个这段时间,无非就是长眠。全城尽是醒着的睡眠者,他们难得有真正逃脱自己命运的时刻,只是寥寥数次,他们看似愈合的伤口,在夜间突然又开裂了。他们猛地惊醒,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创伤,恼怒地咬起嘴唇,刹那间重温了猝如新创的伤痛,同时又见到心爱的人惊慌失措的面孔。到了清晨,他们又回到灾难中,亦即复归抱残守缺的状态。

◆ 不过,有人会问,这些相暌违的人究竟像什么样子呢?说起来很简单,他们什么也不像。如果爱这么讲也行,他们像所有人一样,一副完全普通的模样。他们冷漠,躁动不安,跟全城协调一致。他们丧失了批评意识的表象,同时却获取了冷静的表象。譬如说,可以看到他们当中最聪明的人,也佯装跟所有人一样,在报纸上或者无线电广播里寻找理由,相信这场鼠疫很快就会结束,表面上还构思虚无缥缈的希望,或者读到一名记者闲得无聊,打着呵欠随手写的评论,就毫无根据地感到恐惧。除此之外,他们喝啤酒或是护理病人,终日懒洋洋的还是忙得疲惫不堪,整理登记卡片或是放放唱片,他们彼此并没有什么别的差异了。换言之,无论做什么,他们都不再有所选择了。鼠疫已消除了价值判断。这种情况可见之于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再注重购买的衣服或食品的质量。大家都全盘接受一切了。最后,可以这样说,分离的人没有了起初他们赖以自保的这种特权。他们已经丧失了爱情的自私性以及从中获取的益处。至少是现在,形势已明朗:这场灾难殃及所有人。我们所有人,在城门口响起的啪啪枪声中,在印戳一下下敲出我们生死的节奏中,在一场场大火和一张张卡片中,在恐怖和行政手续中,我们都注定死得颜面尽失。但是登记在册,在滚滚的浓烟和救护车悠缓的铃声中,我们都啃着同样流放的面包,都无意识地等待着同样忧心惨切的相聚和安宁。固然,我们的爱始终还在,但是派不上用场,成为负担,死沉死沉地附在我们身上,如同罪恶和刑罚那样的不毛之地,完全化为一种毫无前景的耐性,一种执拗的等待。从这个观点看来,我们有些同胞的态度,能让人联想到本城各处食品店门前所排的长队。同样,安于现状,同样,隐忍不言,既遥无尽头,又不抱幻想。这种感受还必须提升上千倍,才谈得上离别之苦,因为那是另一类饥渴,可以吞噬一切的饥渴。

第四部 统计数字表明,疫情减退了。

◆ 他们日夜忙碌,既不看报,也不听广播。如果向他们宣布某一成果,他们也佯装很感兴趣,但是实际上听不听都无所谓,那种漠然的态度,令人联想起大战时期的战士,他们修筑工事累得精疲力竭,但求能支撑下去,每天尽到本分,不再期望什么决战、什么停战的那一天。

◆ 当时,里厄就向这位老朋友通报最新统计数据,不料却发现对方躺在他的扶手椅上,已经沉沉睡过去了。这张脸平时总那么温和而略带嘲讽,显出一副永远年轻的样子,现在突然放松了,只见一条流涎连接起微张的两片嘴唇,让人看出他的衰老之态,里厄不禁感到喉咙一阵发紧。正是在感情如此脆弱之际,里厄才可能判断出自己的疲劳程度。他的敏感性失控了。大多数时间,他的敏感受到约束,显得冷酷无情,因而逐渐衰微,将他抛给他再也掌握不住的冲动。他唯一的护身法,就是躲避在这种冷面硬心肠后面,收紧自身所形成的纠结。他很清楚,正因为有这种好方法,他才得以干下去。此外,他并没有多少幻想,而劳累又夺走了他尚存的幻想,只因他心里明白,值此他看不见尽头的时期,他的角色不再是治病救人,而是做出诊断。发现病情,看到征兆,描述并记录下来,然后判为绝症,这便是他的任务。一些患者的妻子抓住他的手腕,哀号道:“大夫,救他一命吧!”然而,他职责所在,不是为了救命,而是命令隔离。他当即在人脸上看到的仇恨,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您的心肠太狠了。”有一天别人对他这样说。其实不然,他心肠很好。正因为有这样一副心肠,他才能每天坚持工作二十小时,眼看着生于世上的人一个个死去。正因为有这样一副心肠,他才能周而复始,每天从头做起。从此往后,他的好心肠刚刚够他维持工作。这样一副心肠,怎么还有余力救人一命呢?

◆ 他对事态的这种变化谈不上不满。他在塔鲁面前,有几次用这样生动的话,袒露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当然了,这种境况不见得好。但是至少,每个人都不能置身事外。”“那是自然,”塔鲁附记道,“他跟其他人一样面临威胁,但问题恰恰是,他跟其他人处境一样。此外,可以肯定,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能感染上鼠疫。他似乎就依赖这种念头生活:一个人身患重病,或者有一种深度忧虑,也就同时免除了其他所有疾病或忧虑,这种想法还真不那么愚蠢。他就对我说过:‘您注意到了吗,人不会兼得多种疾病。假如说,您患了重病或者不治之症,患了严重的癌症,或者名副其实的肺结核,就绝不会再感染上鼠疫或者斑疹伤寒,那是不可能的。还有一种情况,就更不可能了,因为,您从未见过一名癌症患者死于车祸。’这种想法不管对错,总归能让科塔尔保持好心情。只有一件事他不希望发生,那就是同其他人分开。他宁肯同大家困在一起,也不愿意独自去坐牢。

◆ 晚上,塔鲁时常和科塔尔出去。后来,他在笔记中讲述,他们如何扎进暮色或夜色笼罩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如何肩并肩投入一片黑白相间的群体,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投下罕见的亮光,而他们陪伴大群人走向欢乐的场所,抱团取暖来抵御鼠疫的寒冷。几个月之前,科塔尔到公共场所要寻求的,他梦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满足的奢侈豪华的生活,也就是荒淫无度的生活,现在成了全体市民的追求。于是物价飞涨,不可扼制,有人挥金如土,前所未见。正当大多数人缺少生活必需品的时候,奢侈品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大量消费。应无所事事者,即失业者的需求,可以看到各种赌博娱乐业成倍增长。塔鲁和科塔尔有时尾随一对情侣好半天,知道那些情侣从前极力掩饰他们的关系,现在却紧紧偎依在一起,固执地在街上游荡,穿越全城,根本不理睬周围的人,正是热恋中有点专注、旁若无人的情态。科塔尔未免动了情,感叹道:“嘿!好快活的青年!”他说话声音提高了,在集体的狂热中也心花怒放了,豪爽丢下的小费在周围当啷作响,而偷情野合就在他们眼前进行。

◆ “他开始喜爱上这些囚禁在天空和城墙之间的人了。譬如说,如果办得到,他会主动给他们解释,其实这并不那么可怕。他就言之凿凿地对我说过:‘您能听到他们讲,这场鼠疫过后,我要干这事,这场鼠疫过后,我要干那事……他们非但不过安稳日子,反而毒化了自己的生活。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利益都闹不清楚。就拿我为例,我怎么能说:我被捕之后,要干这事呢?被捕是个开端,而不是终结。至于鼠疫嘛……您想听听我的看法吗?他们那么不幸,是因为不能顺其自然。我这可不是随便乱讲。’”“的确,他不是随便乱讲,”塔鲁补充写道,“他准确地判断了奥兰居民的矛盾心理,说他们深深感到需要那种把他们拉近的热情,但同时又因为互不信任而疏远,不能真正地热诚相处。人人都清楚,不可能信赖邻居,邻居可能在您不知不觉中,把鼠疫传染给您,趁您松懈就让您感染上这种疾病。谁有过科塔尔那种经历,见过自己想结交的那些人当中可能有告密者,就能理解他这种感受。有些人很值得同情,他们在生活中抱着这样的念头,鼠疫随时可能一把抓住他们的肩膀,而正当他们庆幸自己安然无恙的时候,也许鼠疫就准备行动了。就算有这种可能性,在恐怖的气氛中,科塔尔仍然自得其乐。只因早在他们之前,所有这些感受他都领教过,我认为面对这种前途未卜的折磨,他跟其他人的感受不可能完全相同。总之,他同我们这些还没有死于鼠疫的人在一起,就清楚地感到每日每时,他的自由和生活都处于毁灭的前夕。不过,他本人既然在恐怖中生活过,那么其他人也尝尝这种滋味,他认为是很正常的事。再确切点说,如果不是他独自一人承受,恐怖也就不显得那么沉重了。他错就错在这一点上,也比别人更难理解。不过,归根结底,也正是在这方面,他比其他一些人更值得我们去理解。”

◆ 阳光沿着粉刷的白墙照进来,由粉红色变成黄色。玻璃窗外面,火热的上午开始噼啪作响了。格朗走时说他还要回来,几乎没人听见,人人都在等待。患儿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安稳了一点。他的双手弯成爪子状,轻轻地划着床铺的两侧。他的手又抬上来,搔着挨近膝盖的毯子,接着,孩子又突然蜷曲双腿,大腿收拢到贴近肚子,然后就不动弹了。这时,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瞧着站在他面前的里厄。

◆ “不错,”里厄说道,“请您原谅。真的,疲劳也是一种疯狂的形态。在这座城市里,有些时候,除了反抗,我没有别的感觉了。”“我理解,”帕纳卢低声说道,“这种情况超出了我们的容忍度,是会让人愤然而起。不过,也许我们就应该热爱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里厄腾的一下子站起身,定睛看着帕纳卢,眼神里汇聚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和愤慨,随后又摇了摇头。“不,神父,”他说道,“对于爱,我另有看法。我誓死也不会爱这个让孩子受折磨的世界。”帕纳卢的脸上掠过一丝震惊的神色。“唉,大夫,”神父怅然地说道,“我刚刚理解了所谓的宽容。”

◆ 按说,鼠疫司职不偏不倚,卓有成效,本可以在我们同胞的心中强化平等,不料正相反,它通过自私心理的正常作用,在人心中加剧了不公正的感受。当然,最后还有无可挑剔的平等,即死亡,但是这种平等,谁也不愿意争取。穷人饱受饥饿之苦,自然更加怀旧,想到毗邻的城镇乡村,那里生活很自由,面包也不贵。既然不给他们饱饭吃,他们就颇不理智地觉得,应该放他们离开。于是,一句口号终于流行起来,有时在墙上就能读到,还有几次在省长经过的路上有人喊出来:“不给面包,就给空气!”这句带有嘲讽意味的口号,也成为示威游行的信号:几次游行被迅速镇压下去,但是其严重性质则有目共睹。

◆ 不错,人人都是一副猜疑的神色。既然把他们从其他人当中隔离出来,那就不是毫无道理,他们就要在脸上显示担心并寻找这种道理的神色。塔鲁观察到,他们人人眼神都茫然,人人都是一副痛苦的样子,苦于同他们原先的生活完全隔绝了。他们总不能时时刻刻想着死亡,于是就什么都不想了。他们是在度假。“然而,最糟糕的是,”塔鲁这样写道,“他们已被人遗忘,而且,他们心里也明明白白。熟人把他们忘记了,因为要考虑其他事情,这很可以理解。可是,爱他们的人也把他们忘记了,因为要走门路,疲于奔命,要想方设法把他们捞出来。那些人脑袋里总萦绕着要捞人的事,也就不再想要捞的人了。这也很正常。这样闹腾下来,大家终于发觉,谁也不可能真正想谁了,即使身陷最悲惨的境地。因为,真正想一个人,那就是分分秒秒都在想,绝不会分神,不管是有家务事,有苍蝇在眼前飞,该吃饭了还是身上发痒。但是,总有飞舞的苍蝇,身上也总有发痒的时候。因此,人活在世上很艰难。他们这些人都深知这一点。”

◆ 睡眠对于人,比生命对于鼠疫患者更加神圣不可侵犯。谁也不应该妨碍好好的人睡觉。

◆ 中午时分,天气寒冷。里厄下了车,远远望见格朗,脸几乎贴在橱窗上,那橱窗里摆满了做工粗糙的木雕玩具。这位老公务员泪流满面。这泪水引起里厄无限感慨,因为他理解,也同样感到哽咽在喉。他想到这个不幸的人,当年是在圣诞节礼品店前定下婚约,雅娜往他身上一靠,说她很高兴。从那遥远年代的幽深处,正是在这场热恋的中心,雅娜清新的声音又回荡在格朗的耳畔,肯定是旧情难忘。里厄知道,这位哭泣的老人此刻在想什么,他跟格朗是同样的思绪,想到这个没有爱的世界犹如死亡的世界,而且到了一定的时候,人们总要厌倦了监狱、工作和勇气,要求一个人的面容和温情美妙的心。

◆ 格朗躺在自己床上,现在呼吸很困难:肺部已经感染了。里厄想来想去,这个职员没有家人,何必把他送走呢?里厄就由塔鲁协助,独自给他治疗。格朗的头深深埋在枕头窝里,脸色发青,眼睛无神了。他死死盯着壁炉里的微火,那是塔鲁用一只箱子的碎木片点燃的。“情况不妙哇。”他说道。从他燃烧的肺里发出一种奇特的噼啪声,一直伴随着他讲的话。里厄不让他讲话,还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病人怪异地微微一笑,脸上还流露出一种温情。他吃力地眨了眨眼睛。“这次我若能幸免,大夫,那就脱帽致敬!”然而,他随即就跌入衰竭状态。

◆ 大夫认为,格朗病情的变化也属于这种情况:早晨见轻,而他凭经验视为不好的征兆。然而,到了中午,体热没有回升,晚上也只是升高几分,再到次日早晨,烧完全退了。那姑娘身子虽说很虚弱,躺在床上呼吸却畅快了。里厄对塔鲁说,这个病人保住了命,是违反所有规律的。可是那个星期在里厄的医院,就出现四个这样相同的病例。就在那一个星期的周末,哮喘病老患者接待里厄和塔鲁,情绪显得非常激动。“好嘛,”老人说道,“又出来了。”“谁呀?”“嘿!老鼠呗!”四月以来,连一只死鼠也没有发现过。“这种事,又要重新开始啦?”塔鲁问里厄。老人搓着双手:“真得瞧瞧到处乱窜的老鼠!这是一种乐趣。”他看见两只活老鼠从临街的门钻进他家里。有些邻居也告诉过他,他们家也一样,又出现了老鼠。一些人家的房梁上,又能听到久违数月的老鼠闹腾的声响。里厄等待着每星期初公布的统计总数。统计数字表明,疫情减退了。

第五部 鼠疫似乎离去,返回它悄然出来的不为人知的巢穴。

◆ 连日来从早到晚,冰冷的天空总是那么灿烂,让全城终日沐浴在阳光里。在这样净化的空气中,鼠疫一连三星期,节节衰退,似乎一蹶不振,排列出来的尸体也天天递减了。病魔花费数月积聚起来的力量,在很短时间里就几乎丧失殆尽。本来志在必得的猎物,如格朗或者里厄医院的那个姑娘,却失之交臂,在一些街区疯狂了两三天,在另一些街区则完全销声匿迹,星期一大抓一把受害者,到了星期三又差不多任其全部逃脱,看鼠疫这种种表现,这样气急败坏或疲于奔命,有人就会说这个瘟神又焦躁又疲惫,已经乱了手脚,在自我失控的同时,也丧失了曾体现其力量的那种精准的高效。卡斯泰尔研制的血清突显疗效,取得了迟迟不见的一系列治疗效果。此前医生采取的各种措施都无济于事,现在似乎突然发力,无一不克敌制胜了。如今轮到瘟神四面受敌,仿佛成为困兽,而此前与其对抗的武器显得驽钝,现因其陡然颓势才大显威力。病魔只是偶尔逞一下凶,夺走三四个有望治愈的患者的生命。他们是瘟疫中的倒霉者,就在满怀希望的时候,遭到瘟神的毒手。预审法官奥通就是这种命运,隔离营只好把他撤离,塔鲁也说他确实运气不佳,但不知此话指的是他离世还是指他生于世。

◆ 老实说,还很难断定这是一场胜利。只是应当看到,疫病似乎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抗击鼠疫的战略并没有变,昨天行之无效,今天看来所向披靡。大家只不过有种印象,疫病是自行衰竭,或者是大功告成之后撤离了。可以这么说,它的角色扮演完了。然而,城里就好像毫无变化。街道白天还是那么寂静,晚间则熙熙攘攘,仍是原来的人群,但到处是大衣和围巾了。电影院和咖啡馆生意依然兴隆。可是,如若仔细瞧瞧,就能看出大家的表情轻松了,时而还露出笑容。这时就不免想到,此前在街上,谁的脸都与笑意无缘。

◆ “谢谢。我可不想死,还要斗争。不过,真要是输定了,那我也希望有个好结果。”里厄俯下身去,搂住他的肩膀。“不,”大夫说道,“要想成为圣人,那就得活着。您要斗争啊。”寒冷的天气,上午稍微缓和一点,午后却骤变,下起暴雨夹冰雹。暮晚时分,天空才略微转晴,但是严寒更加砭人肌骨。里厄晚上回到家中,顾不得脱大衣就走进朋友的房间。母亲在打毛线。塔鲁似乎就没有动窝,不过,他那高烧烧得发白的嘴唇却表明,他一直在坚持斗争。“感觉如何?”大夫问道。塔鲁微微耸了耸探到床外的宽阔肩膀。“看起来,”他说道,“我的败局已定。”大夫俯下身去检查。在滚烫的肌肤下面,已经出现成串的淋巴结,他的胸膛也似乎回响着地下炼铁炉似的各种嘈杂声。塔鲁的病情很怪,呈现出两种鼠疫的症状。里厄直起身来说道,血清还没有完全发挥效用。但是,一股热流冲到嗓子眼,淹没了塔鲁想要说的话。

◆ 其实,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向偶然性提供机会,须知这种偶然性惰性十足,只有受到激发才肯动一动。这就必须让偶然性动起来。因为,里厄突然面对瘟神一张令他大惑不解的脸。瘟神再次力图挫败针对它的战略战术:它从仿佛已经立足的地方消失,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现身。瘟神力图再次做出惊人之举。塔鲁躺着不动,还在抗争。这一整夜,面对病魔的一次次袭击,他没有一次烦躁不安,仅仅以他厚重的身躯和沉默不语进行拼搏。同样,他也没有开口说一次话,他用这种方式承认自己不可以分神。里厄只能依据他朋友的眼睛,追随战斗的各个阶段:那双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合,眼睑时而紧紧护住眼珠,时而相反,大大张开,目光凝视一件物品,或者移回到大夫及其母亲的身上。每次大夫与他的目光相遇,塔鲁都强颜微微一笑。

◆ 在高烧和咳嗽的夹击中,塔鲁还隔一阵看看这两位朋友。但时过不久,他睁开眼睛的次数越来越稀少,而他惨遭病魔摧残的脸庞,在阳光的映照下,每次看都更加苍白了。高烧的急风暴雨,引发他身体抽搐惊跳,但是照亮他头脑的闪电却越来越少见了,塔鲁被缓缓地卷进这风暴的深底。里厄从此面对的是一副笑容消失而毫无生气的面具。这副人的形骸,曾经和他那么亲近,现在被病魔的长矛刺得遍体鳞伤,被一种骇人的病痛烧焦,还被天降的仇恨之风所扭曲,眼看着沉入鼠疫的疾流中,里厄却无能为力,救不了遇难的朋友。他只能停在岸边,心似刀绞,两手空空,没有武器,孤立无援,面对这场劫难,再一次束手无策。最终,无能为力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里厄未能看见塔鲁猛然转向墙壁,随着一声低沉的哀叹便咽了气,就好像他体内一根主弦断了。夜晚没有搏斗,只是一片寂静。在这与世隔绝的房间里,里厄感到一种令人惊诧的静谧,在这具已经穿好衣服的遗体上方飘浮,而这种静谧,在许多天之前的一个夜晚,在有人冲击城门之后,也曾出现在高踞鼠疫之上的屋顶平台的上空。就在那时候,里厄便已经联想到他眼睁睁看着死去的一些人床上升起的这种寂静。到处都是同样的暂停,同样庄严的间歇,总是战斗之后的同样的平静,这便是失败的静默。然而现在笼罩着他朋友的沉寂,显得密不透风,同街道和解脱了鼠疫的城市的静寂那么相得益彰,里厄由此清楚地感到,这是最后一次失败,而这次失败终结了战争,将和平本身变成一种永难治愈的伤痛。大夫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回安宁,但至少此时此刻,他自信已经了解,他本人永远也不可能安宁了,正如失去儿子的母亲、埋葬朋友的男人那样,永远也不会有休战的时刻了。

◆ “贝尔纳?”“嗯。”“你不累吗?”“不累。”他知道母亲心里想什么,知道此刻母亲是疼爱他。他也知道爱一个人,或者至少一种爱始终不够强烈,找不出自行表达的方式,这并不算什么。因此,他母亲和他,可以始终默默地相爱。他们过一辈子,直到她或者他本人死去,也不可能进一步倾吐母子之情。同样,他在塔鲁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而今天晚上,塔鲁去世了,他们的友谊却没有时间真正经历一番。塔鲁出局了,正如他自己讲的。但是他,里厄,又赢得了什么呢?他所赢得的,仅仅是认识了鼠疫并可回忆,了解了友谊并可回忆,体验了温情,而且有朝一日也成追忆。在同鼠疫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人所能赢的,无非是见识和记忆。塔鲁所说的“赢局”,也许指的就是这一点!又驶过一辆汽车,里厄老太太在座椅上动了一下。里厄冲她笑一笑。老太太对儿子说她不累,紧接着又说道:“你应该去山区那里休息一阵子。”“当然要去了,妈妈。”是的,他会去山上休息。有何不可呢?这也成为悼念的一种借口。

◆ 老人说道,“苦乐全有,才算得上一个世界。大夫,您那位同事呢,他怎么样了?”传来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但那是祥和的爆破声,孩子们在放鞭炮。“他死了。”大夫回答,同时用听诊器检查老人呼噜呼噜作响的胸部。“啊!”老人听了不禁愕然。“死于鼠疫。”里厄补充一句。“是啊,”老人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认,“最优秀的人总是先走。这就是生活。真的,他那个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您为什么这样讲?”大夫边说边收好听诊器。“也不为什么。他可从来不说空话和废话。总之,我呢,挺喜欢他。就是这么回事。别人说:‘这是鼠疫,我们闹了鼠疫。’差一点,他们就会申请授勋了。说到底,鼠疫究竟是什么呢?鼠疫就是生活,不过如此。”

◆ 本书仅仅见证了在危险关头,人们不得已做了些什么,同时也表明,今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还应该做些什么:所有当不成圣贤,又不甘心横遭灾祸的人,当然要将个人的伤痛置之度外,努力当好医生,抗击瘟神及其武器乐此不疲制造的恐怖。里厄倾听着从市里飞扬起来的欢乐喧闹声,确实念念不忘这种欢乐始终受到威胁。因为他了解这欢乐的人群并不知晓的事实:翻阅医书便可知道,鼠疫杆菌不会灭绝,也永远不会消亡,这种杆菌能在家具和内衣被褥中休眠几十年,在房间、地窖、箱子、手帕或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会等到那么一天,鼠疫再次唤醒鼠群,大批派往一座幸福的城市里死去,给人带去灾难和教训。

导读:《鼠疫》,决定性的进步

◆ 在小说第一部分,当“鼠疫”一词第一次被宣之于口时,加缪评论道:“世界上发生过鼠疫的次数与战争同样多。然而面对鼠疫和战争,人们永远不知所措。”人类遭遇的灾祸何其多,发生饥荒、旱涝甚至地震的次数也绝不少于战争。但加缪唯独把鼠疫与战争并置,这一方面暗示了鼠疫在小说中不应被视作天灾,而和战争一样属于人祸;另一方面亦明示了鼠疫与战争当时在加缪心中的同质性。

◆ 面对世界与人生的荒诞,加缪从一开始便清晰地感到人不能因此屈服,需要去寻找一种方式反抗这种处境,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中重建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以“意义”抵抗“无意义”,这便是加缪反抗思想的最初起源。在《西西弗斯神话》中的《荒诞自由》一节,加缪第一次提出了“反抗”的内涵,他写道:反抗将其自身的价值赋予生命。它延展在生存的完整始末,恢复了生存的伟大。对于眼界宽广的人来说,没有什么美景能够超过智慧与一种使人不知所措的现实的搏斗。人类的自尊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景观。一切贬低在此都将毫无意义。这种精神自律的守则,这种由万事万物锻造而成的意志,这种直面的态度,这其中包含着某种强大而独特的东西。现实的非人性造就了人的伟大,削弱这种现实,也就同时削弱了人自己。

◆ 科塔尔的出场就是一场自杀未遂,接着在鼠疫流行阶段如鱼得水,而在疫情结束后,他惊恐地朝大街开枪。这些信息足以让我们认定,这是一个放弃反抗,被荒诞吞没之人[15]。科塔尔是整部《鼠疫》中面对鼠疫唯一的投降者,甚至从内心深处对其保持欢迎与期待,最终成为鼠疫的帮凶。科塔尔既是鼠疫面前所有负面人格的代表,又象征着根植人性之中的懦弱和对荒诞的臣服,需要我们保持警惕。

◆ 对于加缪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必可列入影响其一生文学创作最为深远的前辈作家之一。1955年加缪写过这样一段话:“我在20岁时接触到他的作品,在又一个20年之后,我当时受到的震撼依旧在延续。”法国学者让-皮埃尔·莫雷尔甚至提出:“在一个米哈伊尔·巴赫金的思想尚未于西欧得到认识的时代,加缪的所有作品都可以看作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或明或暗的‘对话’。”

◆ 他在《反抗者》中道出了一句精简有力的名言:“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也可以看作对《鼠疫》的一种呼应和总结。从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开始,到加缪同代人萨特的“我写作故我在”,内容经历了各式形变,但句式总不离“我……我……”。唯有加缪,他留下了这句“我反抗故我们存在”,把单个的“我”扩展到了集体性的“我们”。

附录:加缪生平与创作年表

◆ 首先,对我来说,贫穷从来就不是一种不幸……我置身于贫穷和阳光之间。由于贫穷,我才不会相信,阳光下和历史中一切都是美好的;而阳光又让我明白,历史不等于一切。

◆ 加缪在学校以学习成绩优异著称,他在班里法语成绩始终是第一,显示出语言才能。1923年10月,加缪升到五年级,也快满十周岁了。这个毕业班的法语教师路易·热尔曼是个特级教师,他在学校很有影响,颇有声誉。他已经注意到加缪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超乎寻常地进行家访。当年实行五年义务教育,一般孩子小学一毕业,就去找活干。加缪的哥哥吕西安十五岁就去干活挣钱了,加缪也不能例外。热尔曼先生劝说加缪的家人,让孩子继续念书,上中学可以争取奖学金。外祖母虽然反对,这次沉默寡言的母亲却讲话了,要让二儿子考中学。热尔曼给加缪指定一年中应读的书目,他在课堂上朗读讲述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壕生活的小说《木十字架》,给加缪以极大的震动。后来,加缪在《第一个人》的手稿中,就描述了他的感受和激动。热尔曼对所有战争中失去父亲的孩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对加缪的成长影响至深。加缪念念不忘这位小学老师对他的教导,乃至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把授奖仪式的答谢词献给他的启蒙老师,恭恭敬敬地写上:“路易·热尔曼先生。”

◆ 从1935年秋加缪加入共产党,到1937年11月他被开除出党,这一阶段,人民阵线、共产党、穆斯林民族主义以及加缪本人,各方面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党组织认为加缪入党动机不纯,持不同政见,同穆斯林作家和伊斯兰宗教领袖来往密切。加缪则指责党对穆斯林反殖民主义实行反对政策,指责党的干部不理解深受殖民主义压迫的阿尔及利亚人民。在劝退不成的情况下,总部开会决定将加缪开除出党。对此,加缪的唯一反应仅仅是“微微一笑”。其实,加缪到了他一生的转折点:他的内心生活的比重,开始超过社会生活。他不会抛弃,但要以更严肃的态度参与社会生活,要为自己的文学创作保留必要的精力和时间。

◆ 专制和金钱民主都明白,为巩固其统治,必须将劳动与文化分离。至于劳动,有经济压迫差不多就足够了……而文化,则可以用金钱收买和冷嘲热讽。商业社会将大量金钱和特权赠给那些名为艺术家,实为跳梁小丑的家伙,迫使他们做出种种让步。

◆ 在悼念的文章中,萨特的悼词最感人:他在本世纪,顶住历史潮流,独自继承了源远流长的警世文学,警世作品也许堪称法国文学的最大特色。他以那种固执的、既狭隘又纯洁的、既严峻又耽于肉欲的人道主义,向这个时代种种巨大的、畸形的事件展开胜负难卜的战斗。但是反过来,他以自己始终如一的拒绝,在我们时代的中心,针对马基雅弗利主义和拜金的现实主义,再次肯定了道德事实的存在。阿尔及利亚友人在蒂巴萨,给加缪立了纪念碑,雕刻的铭文为:在这儿我领悟了人们所说的光荣:就是无拘无束地爱的权利。——阿尔贝·加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