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焦虑 ( etc.) (Z-Library) 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 54 个笔记 阅读周期:

  • 阅读时长:2 小时

中文版序言

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总爱拿自己的成就与被我们认为是同一层面的人相比较,身份的焦虑便缘此而生了。翻开报纸,发现上面有熟人光彩照人的相片(这足可以毁掉你整个早晨的心情);你的好友兴冲冲地告诉你一个消息(他们升了职、他们即将结婚、他们的书上了畅销书排行榜),因为他们幼稚地、甚至带点施虐性地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在晚会上,有人用力地握着我们的手,问我们在“干”什么,而他自己筹集资金刚刚开张了一家新公司:每当这一切发生时,我们便为自己的身份地位而担心了。


现今,身份的焦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因为每个人获取成功(性爱的成功、经济的成功和职业的成功)的可能性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要想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失败者”,我们必须期望更多的东西。我们每时每刻都被成功人士的故事所包围。然而回顾历史,我们可以发现,在绝大多数时代里,人们的主导思想与之完全相反:对生活抱以很低的期待不仅正常,而且明智。仅有极少数的人立志追求财富与成就。就大多数人而言,他们知道自己活在世上就是为人奴役、逆来顺受。即使是今天,我们攀上社会顶层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我们所有人的做法都并无二致,故而即使我们比历史上的任何时期的人都富裕,到头来还是觉得一无所有、两手空空。并非我们不知好歹,而是因为我们并不以古人为参照来判断自己。与古人或与其他地域的人相比而显现出的富裕,并不能长时间地使我们开心。只有同那些一起长大的同伴、一起工作的同事、熟识的朋友,或是在公共场合与那些有认同感的新知相比较时,如果我们拥有和他们一样多或更多的东西的时候,我们才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因此,要想获得成功的感觉,最佳途径莫过于选择一个稍逊于己的人作为朋友……


我们的很多欲望总是与自己真正的需求毫无关系。过多地关注他人(那些在我们的葬礼上不会露面的人)对我们的看法,使我们把自己短暂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光破坏殆尽。假如我们不能停止忧虑,我们将会用生命中大量的光阴为错误的东西而担心,这才是最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


界定

从1776年起,西方(一个模糊但仍能为人理解的有争论的地域概念)渐渐把经济成就同身份联系起来。——获得上层身份令人欣喜。由于会得到别人的邀请、奉承、捧场的笑脸(即便你所讲的笑话并不好笑)、与众不同的待遇和注目——上层身份能带来资源、自由、空间、舒适、时间,并且重要的是,能够带来一种受人关注、富有价值的感觉。——上层身份在许多人眼中是在世间所能取得的最美妙的利益(虽然很少有人公开承认这一点)。


如果说我们在等级之梯上的位置事关重大,这是由于我们的自我看法决定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除了少数的几个人(比如苏格拉底,耶稣),我们依赖他人对我们表示出的尊重从而感觉到自己还不错。


第一章 渴求身份

我们对处在不同社会地位的人是区别对待的。那些身份低微的人是不被关注的——我们可以粗鲁地对待他们,无视他们的感受,甚至可以视之为“无物”。由身份卑微所带来的影响不应该仅在物质层面上进行思考。他们的痛苦也很少,只是一种物质意义上的不如意;相反,只要能够维持生计,他们的痛苦就远远不止物质上的局限,而主要在于他们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低下危及自尊感。只要不觉得羞辱,人完全可以长期过着艰苦的生活而毫无怨言,如士兵和探险家们,他们愿意过着一种极其艰苦简陋的生活,其物质之匮乏远甚于现今社会上那些最窘困的群体,然而,他们能熬过一切的苦难。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因为他们清楚自己受到他人的尊重。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辛苦劳作、来回奔波到底为了什么呢?所有这些贪婪和欲望,所有这些对财富、权力和名声的追求,其目的到底何在呢?难道是为了满足自然的需求?如果是这样,最底层的劳动者的收入也足以满足人的自然需求。那么人类的一切被称为‘改善生存状况’的伟大目的的价值何在?


每一个成年人的生活可以说包含着两个关于爱的故事。第一个就是追求性爱的故事,这个故事已经广为人知,并且得到人们详尽的描述,构成了音乐和文学的根本主题,被社会普遍接受和赞颂。第二个就是追求来自世界之爱的故事,这一故事更为隐蔽、更加让人难为情。人们提到它的时候往往采用刻薄的、讽刺的语言,好像只有那些生性嫉妒和有心理缺陷的人才会产生这样的需求,或干脆把对身份的追求简单地解释为对财富的追求。但第二个关于爱的故事在强烈程度上一点不亚于第一个,在复杂性、重要性和普遍性上也是如此,而且一旦失败,所导致的痛苦不会比第一个少。在第二个故事中也有令人心碎的时候,这一点可以从那些被世界定义为小人物的人们空洞、绝望的眼神中得到证明。


如果可行,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莫过如此:给他自由,让他在社会上逍游,却又视之如无物,完全不给他丝毫的关注。当他出现时,其他的人甚至都不愿稍稍侧身示意;当他讲话时,无人回应,也无人在意他的任何举止。如果我们周围每一个人见到我们时都视若无睹,根本就忽略我们的存在,要不了多久,我们心里就会充满愤怒,我们就能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相对于这种折磨,残酷的体罚将变成一种解脱。


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我们的自我感觉和自我认同完全受制于周围的人对我们的评价。如果我们讲出的笑话让他们开怀,我们就对自己逗笑的能力充满自信;如果我们受到他人的赞扬,我们就会对自己的优点开始留意。反之,如果我们进了一间屋子,人们甚至不屑于瞥上我们一眼,或者当我们告诉他们我们的职业时,他们马上表现出不耐烦,我们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怀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第二章 势利倾向

未成年时,没人在意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可以无条件地受人宠爱。我们可以吃得打饱嗝而毋须顾忌,可以狂喊大叫而不顾他人感受,也可以不挣一分钱,不交一位有权有势的朋友,但是,我们还是周围的人关注的中心。一旦成年了,就意味着我们得在这满是势利鬼和冰冷面孔的世间争取一个位置,这些人的影响是使我们产生身份焦虑的关键所在。尽管也有朋友和爱人承诺说永不抛弃我们——即便在我们破产和名誉扫地之时,他们也会和我们共同度过(有时候我们会真的相信他们)——现实却相当残酷:我们身边多的是势利小人,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势利的眼神下生活。


与势利者相处,可以使我们恼怒,也可以使我们紧张和气馁,因为我们会感觉到内心深处的自我如此渺小,也就是说我们身份之外的自我如此渺小,我们根本无力改变势利者对我们的歧视。我们也许有所罗门的智慧,有奥德赛的足智多谋,然而,只要我们不具备一种社会认可的身份和地位,我们所有这些优点都形同虚有,势利者只会漠视我们的存在。


我们长大成人了,我们获得的爱转而取决于我们的成就:我们得彬彬有礼,在学校必须成绩优异,而后又须在社会上获得一定的地位和声望。这些努力也许能吸引别人的注意,但其动机和渴望其实相当平实,无非就是试图找回那种我们儿时曾有过的充分的、无条件的宠爱。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努力争取的那些辉煌的成就,同儿时睁大无邪双眼,胖乎乎地坐在厨房地板上努力拼搭积木的行为并无二致。


傲慢的背后藏着的无非就是恐惧。由于总是感觉自己不如别人,因此才要想方设法让别人觉得他不如自己。这种害怕还能世代相传。同人类所有的陋习一样,势利者也是代代相承。上一辈的人定会向下一代灌输低下的社会地位就是一种悲剧的观念,使下一辈不可能在感情上轻易摆脱低下的身份就意味着平庸,高尚的身份就意味着卓越的思维定势。


第三章 过度期望

这个时期的大批科技发明也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改变了人们的思想观念:旧的对世界的看法——以为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只是循环往复,以为来年只是和今年一样(也就是一样糟糕)——已经让位于一种积极向上的世界观,人们坚信生活会不断进步,直至完美。


令人奇怪的是,人类物质方面的实际拥有极大地丰富了,随之而来的竟然是一种挥之不去且愈显强烈的“一无所有”的感觉,以及对这种感觉的恐惧!同那些在中世纪的欧洲大地上辛勤耕作却对岁尾收成毫无把握的祖先比起来,现在的生活富有且充满机遇的这些欧洲后裔们对身份的焦虑、对所有之物的担忧远甚于他们的祖先。


在人类历史上长期存在的主导观念却同这种新的人人平等的思想完全相左: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才是正常;随遇而安,知足常乐才算明智。绝大多数的人深知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只能接受剥削,而且逆来顺受,只有极少数的人渴望财富和实现自己的抱负。


1651年,托马斯·霍布斯在其著作《利维坦》中指出,个体的存在先于社会的出现。个体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加入社会组织中,他们放弃自己的一些自由和权利,来换取社会的保护。


他认为,统治者应该是人民的工具,人民是否应该服从他们,完全取决于这些统治者是否是为广大民众谋福利。这样,一个让人震惊的现代观念诞生了:政府的正当性在于它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提高国民获得幸福和财富的机会。


在西方历史上,美国革命在这方面的意义也许最为深远(比其后的法国大革命还要重要),即这场革命彻底改变了排定身份的基础,世袭的贵族统治废除了,取而代之是充满活力的以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制度。在贵族统治制度下,社会提供的提高社会地位的机遇很少,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完全取决于他的家族历史和名望;而在新的社会秩序下,人的社会地位只与每一代人的自身成就相关,特别是他们在经济方面的成就。


托马斯·杰斐逊在其自传中也有近似的表述。他说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建设一种新的社会秩序,取代旧的倚仗特权而且往往愚不可及的贵族统治制度,“使那些德才兼备的精英们能脱颖而出”。在《草叶集》(1855)中,沃尔特·惠特曼指出,美国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在那里人人平等,不需要屈从任何的权威:“在美国,天才也许并不存在于政府机构、立法机关,不存在于驻外领馆、作协、高等学府、教堂或各种高级俱乐部,也不存在于报馆和商界……合众国的天才的最佳表达者是普通人……与地位比他们高的人相处,这些普通民众不知手足无措为何物。选举的影响是巨大的——总统向他们脱帽而不是他们向他致敬……”


托克维尔写道:“在美国,我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多么穷困潦倒,他们眼里都写满希望,同时心里无不对富人们的安逸舒适心生妒嫉。”贫穷的国民打量着邻近街区里的富人们,坚信有一天自己也会过上富人们的生活。当然,他们的梦想并非完全是空穴来风,因为确有不少出身寒门的美国人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尽管如此,例外并不代表普遍情况,美国仍然有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同先前的贵族统治制度下的穷人不同,美国底层的人把他们差强人意的生活现状归咎于期望的泡汤或理想的受阻。


减少对自身的期望会使人有如释重负的快意,这同实现自己的期望一样,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倘若一个人在某个方面一无是处,而自己仍处之泰然,这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如果有一天我们决定不必费心去减肥,也不再为青春难驻而烦忧,我们的生活该有多愉快呀!我们会说:‘谢天谢地,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终于都见鬼去了!’我们给自己增多一份期望,就是增多一份负担,虽然这也可能给自己增多一份自豪。


一旦人们觉得来世不过是一种臆想,或者从科学的角度把来世视为一种并不存在的精神鸦片,这时,追求现世成功和实现切近人生理想的压力就会无时无处不在,这使他们躁动不已,因为他们清楚人生苦短,任何的机会都可能稍纵即逝。现世的一切不再视为永恒世界的一段序曲,相反,现世的成功就是人生的一切。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坚信苦难是人生的一部分。这一信念也就成为了人类最为重要的精神资产,成为人们面对苦难时的精神支柱。然而现代的社会观念使得人们充满渴望和期盼,也无情地改变了先前人们所固守的人生来就是受苦的理念。


第四章 精英崇拜

在《共产党宣言》(1848)中,马克思发出了雷霆般的吼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共产党宣言》发表前不久,马克思的战友恩格斯到了曼彻斯特,利用大量的一手资料写成《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845),描述了工业革命后新兴工业城市里无产者的穷困现状。恩格斯同意马克思关于社会有贫富阶级之别的观点,指出富人之所以富足,是因为他们狡猾刻薄,而不是因为他们聪明勤奋或精力过人;穷人之所以穷顿,是因为富人在欺骗和虐待他们,并非是因为穷人懒惰、酗酒或愚笨。


无论富人们怎么天性自私,怎么贪得无厌;尽管他们的惟一目的是为自己捞取便利,剥削成千上万为他们劳作的工人们的劳动所得以满足他们所谓的虚荣,充填他们无底的私欲,但实际结果是富人和穷人们共同分享了社会进步所带来的好处。似乎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事非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


晚年被囚禁在圣赫勒拿岛上,拿破仑对其创举仍很自豪:“任何时候,只要我发现才学之士,我一定会让他才尽其用。”拿破仑确有其骄傲的资本:在他统治时期的法国,不仅封建世袭特权被废除了,而且他在历史上首次设立了面向各个阶层的荣誉军团。此外,法国的教育体系也实行了改革,政府设立公立中学,所有人都可以申请入学。1794年还开设了一所理工学院,该学院为贫穷学生提供大笔的政府助学金(理工学院开办之初,有半数的学生来自较为贫穷的农民和手工艺者家庭)。在拿破仑政府中不少高官,如内政部主要官员、科技顾问和不少的参议员都来自一般阶层。至于那些世袭贵族,拿破仑毫不客气地把他们称为“低能儿、世袭的白痴和国家的不幸”。拿破仑的政权被推翻了,其思想却为后人所继承。


1870年,英国政府通过考试面向社会招聘政府公务员,这在英国的精英崇拜制度的发展进程中是一个里程碑。几百年来,英国的政府公务部门一直就是当权贵族的潦倒、愚蠢的亲戚的收容所,这种情形当然没少给大英帝国带来巨大的灾祸。到19世纪中叶,因为雇用这些只懂玩乐、有教养的白痴而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重,英国政府终于指定斯塔福德·诺斯科特爵士和查尔斯·特里维廉爵士制定一个招用公务员的其他方法。特里维廉爵士对公务部门进行了几个月的调研后,致函给《泰晤士报》谈他的看法:“毋庸置疑,我们的上层贵族太过习惯于将我们的公务部门视作他们穷困潦倒的亲戚或家族成员们的庇护所,或者福利院——在这里,那些完全没有能力在社会上找到工作的人却能冠冕堂皇地受禄终身。显然,这是以损害公众利益为前提的。”


70年后,乔治·奥威尔在《狮子和独角兽》(1941)一书中仍然在抨击贵族裙带关系的恶劣影响。他声称,英国需要一场革命,不是那种需要“红旗和巷战”的革命,而是一场针对贵族特权阶级的“移交权力”的革命:“我们需要的是一种自觉的公开抗争。抗争的发起者就是普通大众,反抗的对象就是政府的低效、阶级的特权和旧有的政治体制。我们要在国民生活的各个方面对特权进行清算。一位贵族学校的白痴居然要强过一名聪明能干的机械师,这样的观念是要不得的,我们必须唾弃。我们不否认贵族学校里不乏诚实且有天分的个人,但我们要打破有钱人作为一个整体对国家的控制。英国必须有她应有的样子!”


人们开始更倾向于认同这样的观念,即人的才识往往能影响或决定他在社会上的地位,这种认同反过来赋予了金钱一种新的道德涵义。过去,社会上的财富是依据血亲关联世代相袭,金钱的涵义自然只是昭示某人有幸而生于富贵之家,因而,人们自然也不会将金钱视为一个人智识和才能的指标。但在精英社会里,一个人如果没有相当的才干,他不可能有一份高声望、高薪酬的职位。故而财富成为一个人良好秉性的象征:富人不仅富有,而且就是比别人优秀。


在过去,贵族阶层多是世袭其家族的钱财和庄园,而今精英统治的经济体系下的富裕阶层凭借的却是自己的个人奋斗,因此,他们的致富能够体现个人的价值,这是先前的贵族阶层从未体验过的。但另一方面,现今穷窘的底层民众也多了一份羞辱感,这也有别于先前的农夫们:先前的农夫们由于被剥夺了生活中的任何机会,因此他们幸运地无需为自己的境况感到羞辱。在新的精英崇拜制度的年代,那些未获成功者要(对自己或别人)回答,为什么他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优秀、聪明和有能力的,却仍然那么贫困,变得更为棘手和痛苦。


穷人是有罪的、堕落的,他们穷是因为他们蠢。在19和20世纪倒是有不少人愿意代表穷人来探究导致他们贫穷的症结。答案虽是众说纷纭,但在那些思想激进人士看来,有一点可以肯定(而且从学理上也可以解释),那就是导致穷人社会地位低下之根源便是他们的愚昧和堕落。


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一个社会的资源,即金钱、工作和荣誉等都相当有限;要获取这些资源,就必然有一番争斗。在这场争斗中,他们认为,社会里的所有人从一开始都是公平的。然而,争斗的结果却因人而异。一些人天性卓异,在这场争斗中占尽上风,他们并无任何不平等的优势,也不是凭什么运气。从道义上看,富人似乎形象不佳,但从自然进化的角度看,富人却远远胜出穷人,情形甚至令人生畏。富人强劲有力,他们的基因比穷人刚健,他们的思维之敏捷亦远过常人,从生物理论的角度看来,富人是人类丛林中的老虎。在19世纪这种生物理论异军突起,人人奉为圭臬,它认为富人应该富有,穷人应该贫穷。更有甚者,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穷人窘促之境遇和早亡对整个社会不无裨益,政府理应顺其自然,而不可试图帮助穷人改变现状。他们坦言,弱者是大自然的劣质产品,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他们成人之前任其死亡,这样他们才不致生儿育女,进而降低整个人类的素质。动物世界把身体畸形的动物抛弃的做法同样适用于人类。因而,一个人最大的善举不是去同情并接济社会中的孱弱者,而是要任这些孱弱者自生自灭。


在精英崇拜的社会的温床上渐次萌生的这些越来越苛刻的观念影响下,人们开始认为社会等级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社会成员的自身素质,那些杰出的人一定会迈向顶层,而那些懒汉们也注定要终身在贫困线上挣扎。人们也开始认同这样的观念,慈善、救济、重新分配财富或奉献爱心等社会行为已几无必要了。


贫穷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而在精英崇拜的社会里,贫穷更是一种羞辱。


第五章 制约因素

《三英亩地与自由》表达了一种思想,这一思想在19世纪中叶以后的欧美思潮中不断为人提及:要想过上幸福生活,一个人就应该努力逃脱对雇主的依赖而直接以自己的节奏、为自己的幸福工作。


圈地运动导致了现代工业无产阶级的诞生,而工业无产阶级是指那些无法依靠自己的资源生活,别无选择地向雇主出卖劳动力,来挣取一定工资的劳动者,而且他们的劳动关系严重偏向雇主的利益。作为一个雇员,其痛苦不仅来自于对不能被长期雇佣的担心,而且来自于各种工作模式和运作机制所产生的羞辱感。几乎任何机构都具有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其中最底层的广大员工受制于上层的管理人员,谁将受到奖励,谁将受到处罚,变成了工作中最令人压抑的问题之一。和其他各种焦虑一样,这种焦虑也源于不确定性。因为在多数领域中,对成绩很难进行准确评估,因此升迁之路或贬谪之途具有明显的偶然性。各种机构的金字塔中,成功爬到顶端的并不一定是工作中的佼佼者,却往往是那些精通权术之人,而权术在文明生活中很难得以传授。


“如果你在做一些重要事情,你必须隐藏失败,而夸大成绩。这虽然有欺骗之嫌,但既然你的命运经常取决于他人的观点,而并不取决于事实,因此给别人留下一切进展顺利的印象很有必要。”——圭恰尔迪尼


“被人害怕远比被人爱戴安全。爱戴受感恩纽带的维系,但因为人总是极端自私,因此只要人们一有利己的机会,就会打破这种纽带。但害怕建立在对惩罚的恐惧上,而对惩罚的恐惧则是永远有效的。”——马基雅弗利


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写道:“但人类几乎随时随地都需要同胞的协助,要想仅仅依赖他人的恩惠,那是一定不行的。他如果能够刺激他们的利己心……他要达到目的就容易得多了……我们每天所需要的食料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和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于他们利己心的话。我们不说自己有需要,而说对他们有利。”


资产阶级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


然而,不管工作条件和劳动立法有多完善,工人始终是经济程序中的工具而已,在这个程序中,工人自己的幸福和经济上的富裕其实是次要的。不管老板和工人之间发展出何等深厚的同志情谊,也不管员工表现得有多么好,对工作长时间以来一直是兢兢业业,工人时刻明白,同时也时刻在焦虑他们的身份并不能得到保证——他们的身份不仅取决于自己的工作表现,也取决于单位的经济状况;他们仅仅是生产利润的工具,而永远不会像他们在感情层面上矢志以求的那样,以他们自己的需求为归宿。


第一章 哲学

“他人的头脑太过恶毒,不能作为我们自己真正幸福的栖身之所。”——叔本华《附录与补遗》(1851)


大自然从来没有命令我:‘要摆脱贫穷。’大自然也从来没有命令我:‘要尽力致富。’她只是请求我:‘你一定要自立。’


决定我幸福的不是我的社会地位,而是我的判断;这些判断是我能够随身携带的东西……只有这些东西才是我自己的,别人无法从我身边拿走。


亚历山大大帝在途经科林斯时,拜访了哲学家第欧根尼,发现他正坐在树下,衣衫褴褛,身无分文。亚历山大,这个在当时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人,问是否可以帮他什么。“是的,”哲学家说,“如果你能从我面前走开的话。你挡住了太阳。”亚历山大的士兵惊呆了,他们认为他们的指挥官肯定又会大发雷霆,而亚历山大的发怒是举世闻名的。但亚历山大只是笑了笑,然后说如果他不是亚历山大,他肯定会想成为第欧根尼。


公众舆论的缺陷,究其原因,在于公众不愿意将自己的观点交由理性分析进行推敲,而是将自己的观点建立在直觉、感情和习俗之上。“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任何一种被普遍持有的观点,任何一种被普遍接受的思想,都将是极其愚蠢的,因为它曾经为大多数人所相信,”尚福尔如此认为。另外他还说,那些被奉承地称作大众常识的东西往往应该叫做大众愚昧,因为所谓的大众常识总是受简单化、非逻辑、偏见和肤浅的制约:“最荒唐的习俗和最可笑的仪式在任何地方都用同一句话来解释:但一直就这样啊。当欧洲人问西南非洲的霍屯督人为什么他们要吃蝗虫和自己身上的虱子的时候,他们恰好说的就是这句话。一直就这样啊,他们如此解释道。”


如果一个音乐家已经知道,除了一两个人之外,所有的听众都是聋子,那么是否还会因这些听众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掌声而沾沾自喜呢?


第二章 艺术

阿诺德说,艺术是“对生活的批判”。


让巴蒂斯特·夏尔丹在1746年画了一幅画《病人的膳食》。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站在一间家具简陋的屋子里,充满耐心地为一个我们在画面上看不见的病人剥鸡蛋。这是普通人生活中极为普通的一刻。为什么要选这些东西来作为绘画素材呢?就他的大多数作品而言,批评家一致认为很难就选材的原因进行回答。他是一位天才的画家,经常神秘莫测地投入很大的精力来画面包片、破碎的盘子、刀叉、苹果和梨,或劳动阶层和下层民众在简陋的厨房或客厅在做他们各自事情的情景。根据法国美术学院所规定的艺术准则,这当然不是人们所公认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应该画的内容。自从法国美术学院于1648年由路易十四建立起,它就把各种类型的绘画按照重要性进行了等级排序。排在首位的是历史绘画:用来表达古希腊、罗马的高贵庄严或描绘圣经中的伦理故事。排在第二位的是肖像画,特别是国王和王后的肖像画。接下来排到第三位的是风景画,排到最后的才是被轻蔑地称为“风俗情景画”的作品,用来描绘非贵族阶层的家庭生活。艺术的等级序列直接对应于艺术家画室之外世界的社会等级序列,在艺术家的笔下,骑在马上巡视自己的大片土地的国王,人们自然而然地赋予他高尚的地位,而正在剥鸡蛋的衣着朴素的妇女根本不能望其项背。[插图]让巴蒂斯特·夏尔丹:《病人的膳食》,1746年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任何一个有罪的人所犯的每一个错误都可以追溯到我们自己的某一方面的本性;在我们内心囊括了人类所有的品质,包括最优秀的品质和最恶劣的品质,在合适的情形下,或不如说,在错误的情形下,我们能够干得出任何事情。一旦观众认识到这个事实,他们就有可能摆脱他们傲慢自得的态度,从而感觉到自己施与同情和保持谦虚的能力大有提高;他们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个性中的一些不良品质虽然一直没有导致严重的事件发生,但一旦置于特定的情形之下,这些缺点就会毫无约束地、灾难性地占据整个心灵,从而轻易地把他们的生活破坏殆尽


小小的失误可以明显地导致非常严重后果的发生,我们往往对我们自己行为的后果认识不足,我们总喜欢认为我们深思熟虑地掌握着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珍视的任何东西可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全部失去;我们理性思考和预见未来的微弱能力并不能跟索福克勒斯称为“命运”的难以捉摸的晦冥力量相抗衡。


小说艺术可以对人类的动机和行为进行深入的探讨,任何想要把一个人奉为圣人或贬为罪人的做法都会在小说艺术面前受到讥讽。福楼拜小说的读者可以发现爱玛的爱情观极为幼稚,但他们同时也知道她幼稚的爱情观来自何处:他们伴随着她度过童年,观察她在女修道院的一举一动,在托斯特漫长的午后跟她和她的父亲坐在一起,跟她呆在厨房里,听着院子里传来的猪的哄哄声和鸡的咕咕声。读者眼看着他和夏尔陷入一桩互不般配的婚姻。他们目睹夏尔的婚姻是受到孤独的驱使和一个年轻女人身体的诱惑,而爱玛跟他结婚则是为了逃离修道院的生活,此外,还因为她除了在三流浪漫文学中获得的一点认识之外对男人一无所知。读者既可以同情夏尔对爱玛的不满,也可以同情爱玛对夏尔的不满。福楼拜似乎蓄意地阻挠读者获得轻松的答案,并乐此不疲。他刚刚用正面的语言为爱玛说几句好话,便迫不及待地把她讽刺挖苦一番。但在此后,一旦读者逐渐对她失去耐心,认为她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享乐主义者的时候,他又会在感情上使读者靠近她,告诉他们关于她敏感个性的一些细节,使得他们又会泫然欲泣。当爱玛在社会中颜面尽失,把砒霜塞进嘴里,躺在卧室等待死亡的时候,没有几个读者会有心情对她品头论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