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常年入选日本高中国语教材,如梦似幻、亦庄亦谐。)(果麦经典)》
中岛敦 16个笔记
山月记
◆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其实,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如今想来,我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才华也都付之东流了。我常卖弄什么‘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的格言,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才华远逊于我,却凭磨砺精进而卓然成家的诗人,不知凡几。
悟净出世
◆ 得了这种病,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接受任何事物。无论看到什么,遇上什么,都首先会想‘为什么’,而这个‘为什么’是真正的大神、顶级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虑起这样的问题,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间的约定嘛。而其中最严重的是病人怀疑起‘自己’的存在来。
◆ “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世上没一件好事。如果说有的话,就是这个世道总有一天会终结的,用不着去冥思苦想什么高深的道理。瞧瞧我们身边的一切就够了。没完没了的变幻、不安、懊恼、恐怖、幻灭、斗争、倦怠,没完没了,简直就是昏昏昧昧,纷纷扰扰,不知归处,我们都只活在当下这么个瞬间,并且,我们脚下的这个现在,立刻就会消失而成为过去的。下一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也都这样。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 “自己?世界?难道你认为在自己之外,还存在什么客观世界吗?让我来告诉你吧,所谓世界,就是自己投影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幻象啊。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在悟净伺候到九十天的那个早上,这位老隐士在经历了好几天的腹痛和拉稀之后,终于一命呜呼了——怀着以死亡的方式来消灭这个让自己腹痛、拉稀的客观世界的喜悦……悟净十分恭敬地办完了丧事,流着眼泪,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 “一味地去忧虑遥远的将来,则眼前必有忧患。所谓达人,是不去登高望远的。譬如说这条鱼吧。”说着,他一把抓住一条在他眼前游过的鲤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了起来,“这条鱼,嗯,就说这条鱼吧,为什么会从我的眼前游过并成了我的点心呢?这里面是有着必然之因缘的。深究如此因缘,自然完全符合哲仙[6]的行事风格。然而,在抓到这条鲤鱼之前就一味地沉湎于如此思考,就只会眼睁睁地看着猎物溜走。所以说,应该首先抓住这条鲤鱼,并将其当作点心吃掉,然后再去考虑那样的问题,也还为时不晚,是不是?我看你,就是那种老纠缠着鲤鱼为什么是鲤鱼,鲤鱼跟鲫鱼有什么不同等愚不可及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而老让鲤鱼白白溜走的家伙。你那忧郁的眼神,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我这一点。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悟净垂下了脑袋,觉得这鲇鱼精说得确实没错。
◆ 你想想看,能够生于这世上,实在是百千万亿恒河沙劫无限之时间中极为偶然、极为庆幸之事。然后,死亡却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降临到我们的头上。我们,就是以如此偶然之生,在等待着轻而易举之死。你想想看,除了追求‘无上法悦’,‘道’还会在哪儿呢?啊!那种销魂蚀骨的欢喜!啊!那种永远新鲜的陶醉!”随即,女妖又眯缝起如痴如醉的双眼说道:“虽说你长得太丑了,我不想留你——这么说十分对你不住,但我老实告诉你吧,在我的后院,每年都会累死上百个小伙子。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这些人都死得十分快乐,都为自己能如此这般地度过一生而感到非常满足。没有一个留在我这里之后,是在怨恨中死去的。倒是有人由于死亡导致无法继续享乐而心有不甘。”最后,鳜婆用充满怜悯的眼神望着悟净那丑陋的模样,又补充道:“所谓‘德’,就是能够享乐的能力啊。”在为由于自己太丑而被免于列入每年死去的百人之中而表示了感谢之后,悟净告别了鳜婆,继续踏上旅程。
悟净叹异
◆ 随即,八戒又给我列数了他心目中这个世上的赏心乐事:夏天在树荫底下睡午觉、月夜吹笛、在溪流中洗澡、春天早上睡懒觉、冬天夜里围炉畅谈……他一下子讲了那么多,那么快乐的事情!在涉及年轻女子肉体的美妙和四季时令食品的鲜美时,他似乎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他的话着实令我吃惊。因为我根本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许多快乐的事情,更没想到有人一个不漏地享受过这些好事。“原来是这样啊!”——我这才意识到,会享乐也是需要才能的。从此,我就不再鄙视这头猪了。
弟子
◆ 很多年之后,子路突然发现双亲已垂垂老矣,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那矫健的身姿,顿时潸然泪下。从那时起,子路的“孝”才真是无与伦比,全心全意的。在此之前,他的“孝”只是“应景式的孝”,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 比起寻章摘句、演练古礼来,这种直面惨淡现实的活法,更符合他的性情。
李陵
◆ 然而,在李陵的眼里,苏武那与命运死怼的样子并不滑稽可笑。能够若无其事地笑傲难以想象的艰难、贫苦、酷寒、孤独(并且到死为止),如果这算是偏执,那么这种偏执无疑是无比悲壮、伟大的。看到苏武以前那种多少有些幼稚的偏执,竟然升华得如此壮大,李陵惊叹不已。更何况他没指望自己的行为能够传回汉地。被接回汉朝的奢望自不必说,他那在不毛之地与苦难死磕的事迹别说指望传回汉朝了,他甚至都没指望有谁能将其传到匈奴单于的耳朵里。毫无疑问,他将在默默无闻中孤独地死去。而在那即将撒手人寰的最后的日子里,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会对严酷的命运给予轻蔑的一笑,从而十分满意地死去。即便无人知晓自己的事迹,也毫不在意。
光·风·梦
◆ 一八八四年五月的某个深夜,三十五岁的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在法国南部耶尔[2]的一家客栈里,突然咯血,情况十分严重。面对匆匆赶来的妻子,他用铅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两句话给她看:“别怕。就这么死去,也太轻松了。”因为此刻的他,满口是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 那种用自己的双手,以最直接的方式来支撑自己生活的意识——住在自己打桩盖起的房子里,坐在自己拿着锯子参与制作的椅子上,随时品尝着自己锄过的田里长出的蔬菜、水果——使他恢复了如同童年时观赏桌上那亲手制作的小手工那样的自豪感。搭建房子所用的梁柱、木板,以及每天所吃的食物,都是知根知底的。
◆ 如今的他正实践着鲁滨逊·克鲁索,或沃尔特·惠特曼的生活。热爱太阳、大地和生命,蔑视财富,对乞丐有求必应,将白人的文明看作一大偏见,与没受过教育却强劲有力的人一起昂首阔步。在和煦明媚的清风、阳光里,感受因劳动而汗流浃背的皮肤下,那血流奔腾的快感。抛却唯恐他人嗤笑的顾虑,只说真正想说的话,只干真正想干的事。[4]这,就是他的新生活。
◆ 五点钟起床。黎明时分的天空呈现出美丽的鸽肚白色。不一会儿,又渐渐地变成了金黄色。遥远的北方,森林、市镇的那一边,大海如同镜面一般闪闪发亮。然而,环礁以外,似乎依旧怒涛汹涌,白沫飞溅。侧耳静听,果然是涛声阵阵,犹如地鸣一般。
汉诗六首
◆ 春河马悠悠独住别乾坤,美丑贤愚任俗论。河马槛中春自在,团团屎粪二三痕。
◆ 五月五日自哂戏作行年三十一,狂生迎诞辰。木强嗤世事,狷介不交人。种花穷措大,书蠹病瘦身。不识天公意,何时免赤贫。